我家相冊里有一道長長的斷層。最新一頁，還停留在我結(jié)婚那天——父母穿著喜慶的唐裝，妹妹扎著馬尾偎在父親肩頭，那時她還未出嫁。往后翻二十頁，紙張泛黃，內(nèi)容卻再無更新。這道時間的裂隙里，我的女兒從蹣跚學步到考上大學，兒子已過父親肩膀；妹妹家也添了一雙兒女。母親常說：“你看你三叔家，孫子滿月都拍全家福。”而我們家的團圓，卻像一本缺頁的書，最重要的章節(jié)，空白了二十年。
那些年，我們總以為父母是時間里最堅固的坐標。母親跳廣場舞的身影比年輕人還矯健，父親養(yǎng)的花能開滿整個陽臺。孩子們像抽條的竹子瘋長——大寶挑燈夜戰(zhàn)準備高考，小寶的奧數(shù)班排到周末晚上。全家福成了茶幾上那張結(jié)婚照的延伸想象，一個永遠排在“等孩子考完試”“等天氣暖和點”后面的待辦事項。
直到去年驚蟄，父親的胸口疼像一道閃電劈開了這個幻覺。
“急性心梗，要搭三個橋。”醫(yī)生的話讓手術(shù)室外的長廊變得無比漫長。母親攥著那張二十年前的全家福，照片邊緣已磨出毛邊。她喃喃道：“你爸進手術(shù)室前還說，要是……連張三世同堂的全家福都沒留下……”監(jiān)護儀的滴答聲里，我忽然看清了真相：我們不是在等一個完美的時機，而是在賭命運會永遠給我們留明天。而時間這個莊家，早已悄悄收走了父親的黑發(fā)、母親的靈活，還有整整二十年本該被定格的團圓。
今年中秋前，父親術(shù)后恢復(fù)很好。我在家庭群里發(fā)：“中秋拍照，風雨無阻。”妹妹立刻回復(fù)：“我們調(diào)班！”大寶從大學趕回，小寶破天荒沒抱怨耽誤打球。原來所謂的“沒時間”，不過是重要性的排序問題——當生死擦肩而過，所有借口都顯得蒼白。
聯(lián)系照相館時，我特意問：“萬一下雨呢？”對方說可以改期。我搖頭：“改在家拍，用自拍桿。”背景不重要，重要的是父親術(shù)后恢復(fù)的笑容，是母親終于盼到的團圓，是二十年的空白終于要被填滿的儀式感。
中秋那天，十個人擠在照相館的幕布前。父親瘦了些，但特意染黑了頭發(fā)；母親穿上珍藏的絳紫色旗袍。快門按下的瞬間，三歲的小外甥突然跑去摟住父親的腿，就像二十年前妹妹在結(jié)婚照上那樣。這張不夠“完美”的照片，卻讓攝影師感嘆：“這才是全家福該有的樣子。”
新照片放進相冊那晚，父親戴著老花鏡看了很久。從我結(jié)婚的全家福照片到此刻，中間隔著他的退休、我的中年、孩子們的青春。母親把新舊兩張并排擺著：“這下，咱們家的相冊終于接上了。”
如今，那面空了許多年的電視墻，終于掛上了新的全家福。它像一座橋，連接起二十年的歲月斷層。我終于明白，全家福不是要等到功成名就、衣錦還鄉(xiāng)的“完美時刻”，而是要在每一個還能擁抱的當下，勇敢地對時間說：且慢，讓我們就此定格。
（信息部 張曄）
